《搖籃凡世》:「墮胎」或「棄嬰」才是答案?
平實敘事中的複雜人性
張吉安延續《五月雪》的詩意基底,此次以更貼近市井的視角,將鏡頭對準馬來西亞一處棄嬰艙的日常。電影開場即是一幕「三十秒倒數」——母親將嬰兒放入棄嬰艙的煎熬抉擇,畫面看似冷靜克制,卻在時間流逝中堆疊出窒息般的張力。導演刻意避開戲劇化的煽情,轉以護理師麗心(廖子妤飾)與同事們的「守夜」為主軸,透過她們與棄嬰的互動、與保守社會的拉扯,以及與懷孕少女小曼的交會,層層剝開「棄嬰」背後的文化禁忌與性別暴力。這種「日常感」的處理,反而凸顯議題的普遍性:無論是齋戒月的宗教氛圍,或是父權體制對女性身體的壓迫,皆在看似平淡的對話與儀式中,滲透出尖銳的批判。
多元文化下的生存困境
馬來西亞的多元種族與宗教背景,在片中成為一道無形的枷鎖。棄嬰艙被保守派斥為「鼓勵性愛墮落」,實則折射出伊斯蘭教義與世俗價值的衝突;而華裔護理師麗心與馬來少女小曼的互動,更暗示不同族裔女性在相同困境下的共感。張吉安擅長以「魔幻寫實」點綴現實,例如麗心為嬰兒哼唱的搖籃曲,既是撫慰,亦是對社會暴力的溫柔抵抗。這種「多元」並非並置異國情調,而是直指結構性暴力如何跨越種族,共同壓迫弱勢女性
生命議題的倫理辯證:被迫受孕者的「選擇」
電影最尖銳的提問,莫過於當受孕者被迫懷孕時,「墮胎」或「棄嬰」何者才是解決方法?小曼的遭遇——未成年、貧困、宗教壓力——幾乎剝奪所有自主權,而棄嬰艙的存在看似提供「生路」,實則將道德責任轉嫁給女性。導演並未簡化是非,反而透過麗心的過去(暗示她可能曾歷類似創傷),揭示無論選擇「殺死胚胎」或「遺棄生命」,都是父權與神權共謀下的悲劇。尤其當小曼顫抖著說出「我連自己都養不活」,觀眾被迫直視:在資源匱乏的社會中,「生命權」的崇高口號,往往淪為對底層的殘酷勒索1。
與《五月雪》的互文與進化
相較於前作《五月雪》以「513事件」的歷史創傷為核心,《搖籃凡世》更聚焦當代個體的生命政治。兩者皆以女性視角重構被噤聲的歷史:《五月雪》透過戲班與亂葬崗的時空穿梭,控訴國家暴力;《搖籃凡世》則以棄嬰艙為隱喻,質問誰有權定義「生命」的價值。然而,張吉安的敘事手法顯得更為內斂——他不再依賴《五月雪》中「49年時空囚困」的魔幻框架,而是以現實場景的細膩堆砌(如棄嬰艙的機械運轉聲、醫院走廊的日光燈),讓壓迫感無處不在。這種從「史詩悲歌」到「個體微觀」的轉向,標誌著導演對社會觀察的深化。
無可奈何的結局與片尾曲的救贖
電影結局並未提供廉價的希望:小曼的嬰兒終被放入棄嬰艙,麗心繼續日復一日的守夜,而社會對女性的責難從未止息。這種「無解」恰是張吉安的殘酷與誠實——在結構性暴力前,個體的掙扎往往如螳臂擋車。然而,片尾由王苑之主唱的搖籃曲〈無聲的告別〉,卻以溫柔女聲為電影注入一絲救贖。歌曲旋律沉靜哀傷,歌詞如「在黑夜縫隙裡種一朵花/等黎明認領它的名字」,既呼應棄嬰艙中無名嬰孩的命運,也暗示抗爭的微光可能埋藏於絕望的縫隙。此「彩蛋」不僅是情感收束,更成為導演對觀眾的提問:在無可奈何的現實中,我們能否成為彼此的那道縫隙?